155、第 155 章(1 / 2)

我力能扛鼎 宣蓝田 5237 字 4个月前

车夫鞭着马匆匆赶回来。临到坊门前, 几个孩子招呼也不打,从巷道里撒丫子跑过去,逼出车夫一声叱骂, 提缰的双手狠狠一收, 猛地勒住马。

唐老爷后脑勺被甩在车壁上,砰地一声响。

“老爷老爷你没事儿吧老爷”

唐老爷在衙门枯坐一整天, 回了家,被人扶下马车的时候,真是笑也笑不出了。

“来人, 快来人扶着老爷进去。”

车夫吆喝一声,外院的家丁连忙出来,一瞧, 自家老爷面色发白地萎在车壁上,眼皮都睁不开了,吓了一跳“老爷这是怎么了”

“老爷说心口疼, 晌午吃饭时候就疼,硬是撑到这会儿了。”

府里急急忙忙去请大夫,小半个时辰后,大夫诊出来一个忧思伤神、郁结于心。老大夫提着笔慢腾腾地写方子, 怀着把所有病都不当病的大夫天性,悠悠地讲着自己的养生经。

“大人官运亨通,妻儿和美的,有甚想不开的您还在壮年哩, 那么操劳作甚老话说得好, 知足常乐嘛,饭要一口一口慢慢吃,路要一步一步慢慢走, 急不来。”

这道理前后不搭的,歪到没谱了,胡嬷嬷给了出诊钱,撑着笑打发走他,招呼了两个下人跟着去抓药煎熬。

唐老爷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家里三个娃齐排排站在他床边,各顶了张苦瓜脸。

唐夫人撵他们“快各自温习功课去吧,你爹没事。”

珠珠抱着床帐哼哼“我不去,爹都病了,我还温习什么功课呀我哪有那心情呀”

唐夫人板起脸“你爹心口疼,不得好好歇歇还叫他撑着精神跟你们说话别胡闹,快回你院儿去。”

义山一步三回头、珠珠泪眼婆娑地走了。唐荼荼落后几步,出门后绕了个弯,又绕回来了,站在窗外听里间说话。

她大约猜到是因为什么了,却不那么确定,重阳宴上的事在脑子里盘桓了好几天,危机感始终压在心头。

那日赴宴的大臣都走完了,只她和爹爹留着,皇上的家丑骤然被掀开,还是她和爹爹两个外人

阴差阳错掀开的。

唐荼荼这个跟头栽得扎扎实实的,被姚妃坑了一道,还被太子坑了一道愿吾皇流芳百世青史传名,这句是太子写的。

这马屁词本来立意上佳,结果天时地利全不对,成了呼在皇上脸上的一耳光。不巧,皇上那天挨得不止这一耳光,她和爹爹的两句“不愿”,无疑是最响亮的两巴掌。

前脚歌功颂德,称颂圣明之君,皇上心里正乐呢。一转眼,臣子悖逆,皇子哭嚎,妃子发疯,全家一道中了毒香这马屁拍到蹄子上了。

唐夫人给老爷掖了掖被子,坐到床边,凉凉开口。

“说说吧,打从那天回来我就瞧你不对劲,问你什么又不肯说这么大的人了,不会自己排解,人都说夫妻同根生,我天天睡你枕头边,你都不张嘴讲讲心事,愣是把自己憋出毛病来”

唐老爷叹了一声,嘴张开一条缝,又不知道从何讲起,接连叹了第二声,这才把宫宴上的所有事情和盘托出。

唐夫人听完,恨恨骂了句“杀千刀的老皇帝娶一窝女人,没一个活得舒坦的,这个害那个,那个害这个”

“夫人”唐老爷惊得差点从床上蹦起来“你小点声小心隔墙有耳啊。”

“隔墙是咱家祠堂,有个什么耳”

唐夫人噼里啪啦骂了两句,才敛了敛脾气。

她自己是个内宅妇人,脑袋里没长出忠君的迂诚,皇上长什么样、宫里边那群娘娘什么样,她一概不知。唯有上回在围场时看见过皇上的辇车,六匹同色儿的骏马与几千仪仗卫,为皇上劈山开道,恍若天神。

当时只觉得“喔唷长见识了”,此时方知那华美的辇车里头也藏着烂泥。

唐夫人倒不像唐老爷这样信仰坍塌、心神俱震,反倒有种“原来如此,本该如此”的彻悟。

“他们说荼荼是火命,让荼荼进宫可荼荼她她”

唐荼荼隔着半间屋,都能听到爹声音里的哽咽。

爹会说什么呢

荼荼,她不是咱闺女她换了个芯子她是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孤

魂野鬼,顶了咱姑娘的身子活

唐荼荼像神魂被抽离出身体,飘进了屋里去。她隔着一道窗,隔着帐幔,分明什么也看不着,却又好像屋里情景全在眼前,甚至能描画出爹和母亲的凝重表情。

于是悬着颈,等着刀落下来。

屋里一直没有声音。

好半晌,唐老爷哽咽完了,喘匀了气“宫里那吃人的地方,我哪里舍得送荼荼进去”

唐荼荼眼前发晕,这才意识到自己半晌都没喘气,一直在屏着息。她深深喘了口气,心脏的供血才续上。

屋里的唐老爷絮絮叨叨说着。

“今儿衙门里好几位同僚都问我,送姑娘进宫有什么不好的又不是去伺候人,那是去做四品女官,做娘娘眼前的得意人,将来又有太后赐婚,一辈子好光景不愁可老爷我就是过不去心里那个槛。”

“我今儿在衙门里坐了一天,尚书叫我反省,总得写篇悔悟表出来,提笔却落不下一字要是被御史参上一本,这回怕是连官帽都保不住,那就要连累你们娘儿几个了。”

“这几日,我一直反复琢磨,我怎么嘴恁得笨,说的那叫什么话当时一进保和殿,老爷我脑子跟断片了似的,竟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反驳太后和皇上。”

“这事儿又不是没转圜的余地了,我该私底下递个奏折进去,折子里再跟皇上说咱家不愿,他们还能把荼荼抢进宫不成我竟当廷说皇上压不住宫里的邪祟那不是又骂了皇上、又咒了九皇子么”

他没为自己忤逆不顺而懊恼,只后悔自己嘴笨不会说话。

“可不是嘛。”唐夫人声调轻快,揶揄他“这下全京城都知道荼荼心气儿高,进宫都瞧不上;又有个脾气厉害的爹,连皇上也叫你气个倒仰,将来还有什么人敢上门来提亲啊”

唐老爷木讷半晌,沉痛地一拍脑门“我忘了这茬了”

唐夫人捂着嘴直笑。

两口子这么多年没拌过嘴,唐夫人爱唠叨,总计较琐事,叮嘱过的话来来回回念叨三五遍,有时一

家老小都烦她,唐老爷自有应对的法子如今顶梁柱撑不住了,家里没准还有难临头,唐夫人却也不慌,撑起了当家主母的风范。

唐荼荼在外头听着,忽然觉得难堪,举步匆匆,离开时竟有些落荒而逃的狼狈。她从重阳宴上就生出的愧疚,一丝一毫都没消解,反而越积越深了。

她怨自己不会说话,没长一张如簧巧嘴,宫宴上没直接回绝太后,把这麻烦留给了爹爹。

怨自己至今也没有坦诚“我不是唐荼荼”的勇气,怕这话说出去了,便没有一丁点的余地了。

天大地大,除了唐家,她不知道还能去哪儿。

家里顶梁柱一病倒,晚饭就聚不齐人了。唐夫人留在卧房里侍疾,珠珠肿着俩鱼泡眼,这孩子倒并不是哭得多惨,她是一难过就揉眼睛,揉着揉着就成俩鱼泡了。

唐义山什么也没问,照顾着俩妹妹吃了饭油腻的炸食不许多吃、喝粥不能只舀清汤不舀米、米必须吃完。

对上荼荼,倒没有什么好叮嘱的,荼荼今儿吃得没往常多,这几天,她这食欲总是一阵好一阵差的。

唐义山多瞧了妹妹几眼。少年照旧是一双温和清透的鹿眼,仿佛什么都看透了,又仿佛什么都不知道。

吃完饭,珠珠跑去找爹了,他二人帮着仆妇收拾碗筷。

“荼荼”他唤一声。

“那动画和放”唐义山蹙眉一思量,才把舌头捋顺了“放映机今天我在国子监见到了。”

唐荼荼后背一僵。

她听到哥哥说“今儿后晌,夫子请来了那尊放映机,放在精奇馆中展演。国子监几十位夫子、博士和祭酒大人全去观摩了,那么多位先生凑在一起都钻研不明白,最后请了几位鲁班师,带着精匠部的学生去复刻了。”

“许多同窗看完,都为那木机作词赋诗,说此物能画得下、载得住天下万事万物,蔚为大观。许多擅画的同窗提笔作画,恨不能当场刻印成影带。”

“哥哥憋了一下午,没敢说这是我妹妹做的,怕他们围着闹我。”